自从大宋太平兴国五年(西元980年),天水染坊在金陵开张以来,染坊工人们都尊称永嘉为肖二少奶奶。顾客们也跟着这样称呼,可是,他们都从未见过肖二少爷。染坊的店铺只有一对夫妇帮着肖二少奶奶照料生意。于是,市井之中逐渐传开了一些流言。有人说肖二少爷是个麻子,也有人说他有怪病,所以不敢出来见人。大家都奇怪:为何笑容甜美的女掌柜委身于一个见不得光的男人?德昭为了避免万一有人认出他来,不但隐姓埋名,而且深居简出。永嘉起先怕他一人待在家无聊,但德昭很会安排时间。他在庭院内种下了各种可供製造染料的植物,时常研究提炼染料的新配方,以帮助天水染坊提高效率。手巧的他还经常製造一些风箏、竹蜻蜓之类玩具,放在染坊的店铺寄卖,销路都很好。同时,德昭保持着每天练武的习惯。永嘉问过他:不再领兵作战,练武会不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德昭立刻摇头回答不会,并且表示:打仗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其实很悲哀,因此,练武能够不为打仗,只为强身,才是真正的福气。德昭的身体确实如同康御医所预言,比假自杀之前差了不少。他脖子上的刀疤没有消褪,一条蜈蚣状的疤痕有点吓人。此外,由于自刎时切到神经,他的脖子转动也有点不太灵活。最恼人的是,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会猛烈咳嗽一阵子,因为假死那两天没有呼吸,伤了气管与肺部。对于这些小毛病,德昭从不抱怨,总说有幸活下来,就无限感恩。在他看来,自己一生等于活了两辈子———第一辈子为朝廷、为家庭的种种责任而活,九死一生以后的第二辈子,才终于能够为自己以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而活。关于德昭的身体,只有一点让他顾虑。他忍不住凑到永嘉耳边低问:“如今,我要你的能力不比从前,你会不会不够?”永嘉涨红了脸,握拳轻轻捶他一下,随后也以耳语回答:“从前难得见一面,才真觉得不够。现在朝朝暮暮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好。”就在两人朝夕轻怜蜜爱之间,时光悠然流过。永嘉染坊工作忙碌,倒不太遗憾没再怀孕,而把母性转移到荇儿为洪祥所生的三个小孩身上,时常送他们各种礼物。至于德昭,他则难免会掛念他留在王府之中的孩子们,感慨自己过去太忙,而现在有时间亲手做玩具,他们却都玩不到。当然,最让德昭与永嘉于心难安的,还是不得已欺骗了菊芳。起初,在永嘉留书给菊芳,谎称自己要去仲寓家暂住之后,菊芳曾去信郢州,叙述官家给德昭五个年幼的儿子全都封了爵,武功郡王府的生活比过去更加富裕。因此,菊芳邀请永嘉早日回府共理财务。永嘉在金陵收到了芝华转来的信,就回信告知:自己决定迁返故都金陵,不会打算回汴京。从此,永嘉与菊芳每年都会在某个节日之前通信互相问候。从鱼雁往返之中,永嘉得知,德昭留在武功郡王府的孩子们都很敬爱菊芳,带给了菊芳的孀居生活不少安慰。这稍微减轻了一点永嘉的罪恶感。十年不知不觉过去了,到了赵光义更改年号的淳化元年阴历八月初三(西元990年阳历八月二十五日),虚岁三十八的永嘉又收到了菊芳预祝中秋美满的一封信,其中附着菊芳亲生的惟和所写的一首诗:华堂高啟集儒英地接仙乡景气清苔径静铺修竹影松窗虚透读书声云飞吟阁诗怀冷泉激层崖客梦惊
孝弟门风传祖德圣朝清史独传成永嘉把这首诗拿给德昭看,引起了德昭感慨万千———原来,十一年前德昭假死之时,惟和未满週岁,还不会叫爹。在德昭的印象中,惟和仍是个婴儿。德昭未免难以想像:当年那个婴儿长成了已会写诗的大男孩,会是什么模样?同时,从这首诗中,德昭与永嘉都看出了惟和早慧,也发现惟和显然立志读书、有心报国。由此可见,菊芳母兼父职,给了惟和极佳的教养。德昭不免为此越发感谢菊芳,只惋叹无以为报永嘉察觉到了德昭神情若有所失,就悄悄走开了,留给德昭一些空间去怀念他过去的家。永嘉自知在德昭心目中已经占了第一位,就不再执意期望独占德昭整颗心了。女人之所以会为情所苦,多半都是由于独占欲不得满足吧!永嘉在这一刻有所顿悟,不禁忆起了六嫂的决绝,也忽然想起来:六嫂的冥诞就在三天后的阴历八月初六。于是,永嘉决定要在六嫂冥诞当天去上坟祭拜。永嘉翻箱倒柜,找出了公主时代穿过的天水碧双面绸夹层秋装。由于她身材改变很少,只需把那件衣裳略微放宽一点,即可合身。这一次,她独自前往故国南唐的皇室墓园,自行背着一个装祭品的竹篓。到了娥皇那依旧保有皇家气派的陵墓前,她放下了竹篓,拿出了一块黑布毡子,正要铺到地上,却陡然记起了二十二年前那条蛇,而有所迟疑“放心,没有蛇!”一个含笑的中年男性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这声音无比熟悉,永嘉不用转头,也晓得是谁。于是,她依然面向前方,故意略带挑衅意味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有蛇?”“因为,有人把这附近的蛇全都打死了。”中年男性声音回答,接着问道:“今天不是清明,你为何来扫墓?”“因为,今天是我六嫂五十五岁冥诞,我来看她,请她在天之灵忘记她受过的伤害。”永嘉柔声答道:“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伤害。”“可是你很幸运,一直有人保护你。”中年男性声音提醒道。“是的